文章不得一字虚
以句容解放史料为例
究文字虚实、证历史真伪。板凳要坐十年冷，文章不得一字虚！应是史志工作者的座右铭。
偶读九篇关于1949 年句容解放的旧稿，有感而发。
01
九篇旧稿摘要
第一篇
《1949 年句容解放与除旧布新》（《档案建设》2014.6期）记述：
“4 月 20 日、21 日，人民解放军发起渡江战役，彻底摧毁了国民党军的长江防线。此时的民国句容县政府各机关也已作鸟兽散，县长陈天秩于 4 月 22 日带其保安团一、二营离开句容城，向汤山、南京方向溃逃，后走投无路，迫于形势，于 24 日在马群向解放军第34 军缴械投降接收改编。”
第二篇
《一张珍贵老照片 记录 70 年前句容解放难忘时刻》(《今日镇江》2019.4.23 )记述 ：
“4 月 22 号，国民党句容县政府县长陈天秩，已经带着他两个保安团从句容溃逃了，所以解放军进城没有费一兵一卒、一枪一弹，句容就宣告和平解放。”
第三篇
《镇江军事志》（江苏人民出版社 ）载：
“在人民解放军强大攻势下，国民党句容县县长陈天秩深明大义，带领保安团人员移至句容城外接受人民解放军改编，句容和平解放。”
第四篇
《春风又绿江南岸---镇江解放纪实》（《江苏党史》2019.4 ）表述：
“1949 年 4 月 21 晚，国民党句容县政府第四科科长王英召开各界人士紧急会议，宣称县长陈天秩已乘车出城找人民解放军联系起义之事，以保全人民生命财产，要求大家协助维持城内治安秩序。24日，陈天秩率句容保安团第一、第二营在南京近郊向人民解放军第三十四军投诚。”
第五篇
《镇江解放纪事·句容解放》（镇江党史办《镇江革命史料选》第十集）记述：
“就在国民党军政人员纷纷难逃之际，句容城内正酝酿着一场内变。1948 年 4 月起任句容县长的陈天秩，原是冯玉祥将军的老部下。他到任几个月后，看到人民解放战争形势迅猛发展，国民党统治已经穷途末路。年底，就派人到解放区了解情况，以寻找出路，然而直到渡江战役开始前夕，仍未得到回音。(49年)4 月 23日，陈天秩派人到镇江面见何基沣军长。何军长在冯玉祥部下时曾与陈天秩共过事，当他得知陈天秩的意图后亲笔致信陈天秩给予热情的鼓励，并作好了接受起义投诚的安排。陈天秩按照何军长的指令于 4 月 23 日下午召集有关人员开会，决定自己率领保安团人员移驻东门外，以迎接解放军部队，指定有关人员维持城内秩序，并通知各乡、镇长各安值守，准备交代。24 日上午，陈派人打着白旗前往解放军临时驻地接洽投诚，受到人民解放军的热情接待。当日下午陈天秩带起义投诚人员跟随解放军部队向南京方向进发，并在马群附近接受改编。”
第六篇
陈天秩的《我在句容起义的经过》（镇江党史办《镇江革命史料选》第十集）全文如下：
我于 1948 年 4 月接任国民党句容县长职务。当时人民解放战争捷报频传，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，在这种情况下，何去何从，已成为摆在我们旧军政人员面前一个紧迫问题。国民党腐朽没落，败局已定，我开始打算走另一条路，就是弃暗投明。接任县长几个月后，我与秘书王子英商议，派庶务主任屠云剑以回乡探亲为名，去已经解放的河南南阳，实地了解解放区的情况，并设法与当地党组织取得联系。不久，淮海战役结束，长江以北已基本上全部解放。国民党企图凭借长江天堑负隅顽抗，作最后的挣扎，大江南北的交通完全被切断，屠云剑因而未能及时与我联系。当人民解放军在江北集结，国民党军政人员纷纷从南京撤退，渡江战役即将开始时，眼看等屠云剑已成泡影，我就又派秘书陈进修去下蜀、桥头了解在江北集结的解放军部队情况。陈进修很快回来报告，从桥头国民党驻军中得知，在江对岸集结的是何基沣率领的解放军 34 军。我得知这一消息，当即召王子英、陈进修、赵全嘏等商议如何行动，确定派陈进修、赵全嘏过国民党防线到镇江附近准备迎接解放军。1949 年 4 月 23 日，也就是镇江解放的这一天，陈、赵二人在镇江郊外见到了 34 军军长何基沣、政委赵启明、政治部主任王得贵，他们向 34 军首长报告了我曾经派屠云剑去河南联系未果，以及我在句容的情况。军首长当即决定，由何军长亲笔写信给我，要我立即起义，一切具体行动听政治部主任王得贵指挥。陈、赵二人当日返回句容。我看到何军长要我立即起义的亲笔信后，当晚即召集县府全体人员及各机关、团体、保安团的负责人开会，发表起义宣言。当场宣布中共地下党员王子英任保安团长。会后我们即按陈、赵带回来的王主任的命令行动:
1、我和王子英带保安团到城东十余力（里）公路两侧迎接解放军部队；
2、主任秘书张子然会同公安局长维持县城秩序，准备迎接解放军进城；
3、通知全县各乡镇各安值守，准备交代；
当夜我用电话报告王得贵主任，说我们已按命令布置完毕。次日上午10 时，政治部王主任带一团部队来了，我和王子英接到解放军部队后，陪同王主任赴句容。进城后，王主任召集张团长以及我和张子然、王子英开会。王主任部署，一是要我和王子英带县保安团随解放军向南京方向前进，二是要张子然带县府各科长准备办理交代，三是派解放军张团长督促张子然及公安局长维持城内及全县治安。会后我随王主任往南京方向进发，在城外十多里公路旁一个小村庄，见到了何基沣军长和赵启明政委。何军长同我当年曾是冯玉祥将军部下的老同事,他和其他军首长与我进行了亲切的谈话。何军长说：“起义是暴动，起义是不容易的事。”赵政委鼓励我说：“你在句容的行动，给长江以南各县的和平解放作了个范例”。第二天，我们随部队进入南京，住在 34 军招待所。住招待所期间，王得贵陪同二野的姜彦处长以及屠云剑来看我。姜处长说，因渡江船只紧张，未能及时和你取得联系。他还对我及时与渡江部队联系，取得起义的成功表示了热情鼓励和赞扬。（中共句容县委党史办公室 蔡庆生整理）
△《镇江革命史料选》第十辑收录陈天秩文章《我在句容起义的经过》，记述向王子英移交保安团指挥权。
第七篇
《西北军人物志》（作者杨保森 2013 年中国文史出版社）一书中关于陈天秩：
“1939 年投入三十三集团军干训班班副，抗战胜利后利用同邓文仪莫斯科中山大学同学关系，担任江苏省淮阴实验县长，后改任句容县长。1949 年 4 月，主动派人与人民解放军第三十四军何基沣联系，于 23 日率领部下宣布起义。新中国成立后任北京人民银行总行研究员，后被调入中国国际贸易促进会任职。”
第八篇
中共句容县委统战部报县委《关于对句容伪突击队、伪政府、保安团的情况复查报告》句委统字（84）第12号。
“二、关于伪政府保安团的情况。1949年5月22日人民政府接管的总结材料记载：自解放军到达句容境时，伪县长陈天秩带领保安团六个连到南京，向解放军34军军长何基沣投诚听从改编。伪政府以主任秘书张子然到科员、区、乡、镇、保，全未逃跑。”“解放新闻第三号报道：溧阳、当涂、泾县解放，句容县长率团队投诚”。
△中共句容县委统战部报县委《关于对句容伪突击队、伪政府、保安团的情况复查报告》句委统字（84）第12号
第九篇
江苏省委统战部《关于确定句容县原国民党县突击队等投诚性质的批复》“苏委统（1984）187 号”内容如下：
中共句容县委：你县句委发字（84）第 60 号文《关于对起义投诚人员的复查情况和处理意见的报告》收悉。经我部研究，同意你们的意见。即句容县原国民党县突击队、县保安团、和县政府三个单位，属投诚性质，其所属人员凡参加投诚者均按起义投诚人员对待。 中共江苏省委统战部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日。
△中共江苏省委统一战线工作部1984年12月10日批复的“苏委统（1984）187号”文件“关于确定句容县原国民党县突击队等投诚性质的批复
综上所述
九篇文章记载的事实相同：陈天秩带保安团离开句容城，在马群接受解放军第 34 军改编。
不同点在于对事实的定性：
第一篇《1949 年句容解放与除旧布新》：县长陈天秩带其保安团向汤山、南京方向溃逃，后走投无路，迫于形势，接受改编。
第二篇《一张珍贵老照片》：陈天秩带着保安团从句容溃逃了，所以解放军进城没有费一兵一卒、一枪一弹，句容就宣告和平解放。
从第三篇《镇江军事志》到第九篇江苏省委统战部《关于确定句容县原国民党县突击队等投诚性质的批复》，都记述为：陈天秩带起义投诚人员跟随解放军部队向南京方向进发，并在马群附近接受改编。
所引九篇文章的2700字里，有一个半是虚字，就是“溃逃”。
“溃”的义项有三：溃决、溃散、溃烂。“溃决、溃烂”不适用于此。“溃散”适用于此文，但与事实不符，是一个虚字。
“逃”的义项有二：逃走、避开。逃走是贬义、避开是中性词。该字可用于此文，但“贬义”不当。算是半个虚字。
因为根据1949年5月22日（距离该事件发生仅一个月）人民政府接管总结材料：“自解放军到达句容境时，伪县长陈天秩带领保安团六个连到南京，向解放军34军军长何基沣投诚听从改编。伪政府以主任秘书张子然到科员、区、乡、镇、保，全未逃跑。”和“解放新闻第三号报道：溧阳、当涂、泾县解放，句容县长率团队投诚”。句容县和江苏省两级统战部都有依据认定是投诚接受改编。如果“溃逃”，就没有后来的“改编”？
02
烈士王子英
为何时隔六十年，对事实的认定还会出现“虚字”？重要原因是缺少了一位关键当事人物的回忆佐证。他就是当时公开身份为句容县政府秘书、实际是中共地下党员、且在事件发生前始终监视着保安团、事件发生中获任团长拿到指挥权、事件发生后成功将“保安团”带到南京东郊接受解放军改编的“烈士王子英”。
王子英生平
王子英，河南南阳人，出生于1918年，河南大学肄业。1935年参加革命，1938年入党。隶属嵖岈山新四军五师师部，负责与南阳酒精厂邰士芳（建国后任南阳副市长）联系为五师筹集军费。1944年，王子英受五师领导派遣，依托“芳林酒精厂”组建“宛东抗敌自卫军”，拥人枪两千，炸军火、夺军车抗击日伪军。1947年初何基沣（中共秘密党员）领导的国民党77军，从河南邓县转移徐州隶属第三绥靖区，王子英受党的派遣和屠云剑一起到国民党77军，任政治部少校科员。1947年6月政治部主任陈天秩（莫斯科中山大学与王明同学）出任第三绥靖区下辖淮阴实验县县长，王子英为县政府秘书兼地政科长、屠云剑为庶务主任。1948年4月陈天秩转任句容县长，王、屠仍随任秘书和庶务。1949年4月南京整编后，王子英归队任解放军二野司令部营级参谋。在解放大西南进军途中，于9月23日在湖南常德牺牲。
△解放军第二野战军政治部民运部1949年11月30日给王子英妻子的烈士通知书
还历史真相
王子英从4月23日拿到保安团指挥权率众去南京接受改编，到9月23日牺牲于湖南常德，仅仅五个月时间。句容和平解放，虽然是影响江南解放进程的一件大事，更是王子英革命生涯的大事。但时任二野司令部参谋的他，面对的是解放大西南这新的任务，新的岗位。每日行军打仗，戎马征战，无暇记写这段史实。或许，他也曾想过待到革命胜利、全国解放后会将它写进自己的回忆录。但他肯定没有想到，六十年后，会有不究文字虚实的文章，用“溃逃”这莫须有的含糊其辞来记写这段历史！烈士虽在天有灵，但却是有口难言。烈士流尽的鲜血，不能再化成苦涩的泪。今天的史学工作者当以审慎的治学态度、严谨的史学作风、敬畏历史的真诚、还原历史真相。板凳要坐十年冷，文章不得一字虚！究文字虚实、证历史真伪。应是史志工作者的座右铭。
△王子英革命烈士证明书
特别感谢
感谢河南南阳史学研究者
常安奎先生提供以下文献资料
1.《佩剑将军张克侠军中日记》解放军出版社2007年3月第2版；
2.《佩剑将军——回忆张克侠》 全国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 中国文史出版社 2015年1月；
3.《句容文史资料》第二辑 句容县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 1984年10月；
4.《句容文史资料》第三辑 句容县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 1985年9月；
5.《句容文史资料》第六辑句容县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 1988年10月；
6.《句容革命斗争史》句容县志办公室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；
7.《句容古今要览》江苏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、句容市政协学习和文史委员会编 《江苏文史资料》编辑部出版发行 ；
8.《镇江解放纪事》《镇江革命史料选》第十辑 中国共产党镇江市委员会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办公室编1989年4月；
9.《火焰之歌——自忠中学回忆录》2013年；
10.《商丘文史资料》第二辑（自忠中学资料选编） 政协河南省商丘县委员会 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 1988年10月；
11.《中共南阳县历史大事记》中共南阳市宛城区党史研究室 中共党史出版社 2001年6月；
12.《中华文史资料文库》第7卷《政治军事编.镇江江防第四军的覆灭》；
13.《从爱国主义军人到共产主义战士——回忆优秀共产党员何基沣同志》《人民日报》1983年3月；
14.《百战将星--何基沣》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8年6月；
15.《西北军人物志》 杨保森著 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1月；
16.《1949年句容解放与除旧布新》《档案建设》杂志2014年06期；
17.《春风又绿江南岸——镇江解放纪实》《江苏党史》江苏省委党史办2019年4月；
18.《镇江军事志》 镇江军事志编篡委员会 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；
作者：李志宏
江苏省政协原常委、宿迁市政协原副主席